白水_

我心中掠过航船无数

存档ao3:Aredhel_M
afd:白水_ 和lof同名

暮雪

霜星中心




——

起先,是听到声音。

苔原上雪砂被辗轧,吱嘎,吱嘎,沉闷喑哑地响着,浸透雪水的靴底的重量。马笼头和针叶林,马口铁罐子的撞击声,只有装满了水,那声音才会这样低沉。

濒死的边缘,一系列变故使我疲惫,故而那些意识模糊的夜晚,我只能听见军队行进时沉默的声响,松林间传来极地野狐的嗥叫。我猜想,这是那支在行刑场将我救下的队伍,他们可能有十几个人,领头的那个,有一对长长的鹿角。他戴着牝鹿的头盔,遮掩面容,喘息声噼里啪啦,打在精炼的钢铁上。那是他被从我体内迸发的冰刃割伤的时候,他抱着我,手心的皮肤因受寒而发肿,继而鼓起水泡,柔软透明,蓄满了水,我说,你放开我吧。

没有关系。他不松手,仿佛一个寻到久已遗失的珍贵之物的人。他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渗进我的皮肤,我感到比寒冬和死亡更深沉的东西包裹着我,对所失之人的爱,十足奢侈。叶莲娜,他拾起我为奴的身份证明,将它撕成碎片。随后,那个名字在他的双唇之间往复辗转,仿佛有魔力一般,在我和不断侵蚀自身的源石技艺的漫长鏖战中,始终有一股温柔的力量支持着我,让寒冰不至于深切地冻僵我的灵魂。我在那一天死去,又在同一天复活。

后来,他抽出匕首在火上烤热,破开那些透明的伤口,熟练地给自己上药,包扎,我在那沉默的动作中得到一种诡异的松弛感。我睡了过去。

只要是我醒着的时候,总有一个人守在我身边。他就和雪地一样沉默。偶尔,他会浸湿纱布,滴水到我唇上。我下意识地舔舐带点咸味的水分,就像他们的马从士兵的手心舔食盐块。篝火和他一起守夜,我半醒着,仿佛来到一个没有光亮,也没有语言的陌生世界。但他们不会伤害我,我见过恐怖,相比之下。那些沉默甚至算得上和煦而温柔。下雪的时候,有人将毛毡遮盖在我身上,从初醒的混沌中摆脱后我才发觉,是那些士兵用松木做了个简易的担架,而我躺在上面,随着抬架者平稳的脚步微微晃动,就像漂浮在河流上。

 

一支脱离了中央军团的小队在寂寥无垠的雪原上踽踽独行。我开始获得他们的名字。博卓卡斯替,这是第一个,也是最长久的一个。雅罗斯拉夫,在加入雪原小队之前,原本是一名新闻记者,深入矿场调查的时候不幸感染矿石病,自愿离开熟悉的生活。罗扎,狙击手,手腕上有一串胡桃手链,戴上它的时候她总是百发百中,后来那串手链丢失在一次夜袭行动中,她本人也丧命于此。还有沃尔克、柳勃奇卡、季米德里……我也惊讶于自己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故事记得熟稔。博卓卡斯替说,那是幸存者所必须背负的。他一定背负着更多。

大多数时候,我们从一个矿场赶赴另一个矿场,风暴雪中的解放者,冰原上开始流传我们的事迹。虽然我仍不被允许参加战斗——这件事不可商量,我只有十二岁,但我体内蓬勃生长着一股野蛮的力量,它鞭笞着我的肉体,同时也折磨着我的灵魂,在我看见沃尔克被长枪贯穿心脏,或是罗扎被弹孔穿透额头时,那股力量在我的四肢百骸窜动,几乎能将我摧毁。

我逐渐意识到,关于这件事,并不是我没有做好准备,因为我已经学会控制那股力量,让它凝聚在我的指尖;反倒是博卓卡斯替,是他觉得我并不属于战场。他的斗篷阴影里,受到庇护的角落,那才是我应当去的地方。时至今日,我在队伍里还是需要照顾的对象,这让我有挫败感。我不与他争辩,打磨着我从狼手里抢来的短刃。

总有一天他会需要我,在他不再能承受更多失去的时候。我像个急于奔赴战场、证明自己的年轻男孩,全然不顾年长男人悲伤的眼神。直到后来我的兄弟姊妹们像我当初一样,渴望拿起武器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,原来在我从他背后闪身而出、徒手替他挡住敌人的刀林剑雨时,他就已经做好失去我的准备了。

 

当我们来到伏尔加河上游的一处矿藏,我看到此生最无法忘怀的场景。一个男孩徒手掩埋他的家人。他的后背还在流血,为了换取与亡者共度的宝贵时间,他受了苦。我听见博卓卡斯替倒吸一口冷气,黑色的晶矿顺着他的脊骨生长,布满了他瘦弱的肩背,宛如一座嶙峋的石山。

他回过头,惊讶地看见矿场看守的尸体倒了一地。我走上前,和我走吧。我说。

他摇摇头,给自己解掉枷锁。那漆黑的锁链随着他手指尖的触碰纷纷融化,滴落在雪白的地上,发出滋滋的细响。

你们很好,他说,我谢谢你们。请带他们走吧。几个怯生生的孩子从矿洞的木梯爬上来,脸颊脏兮兮的。我为他们擦干净污渍,把毛毡的披肩拢在他们身上。

那你呢?

他不说话。良久,他望着远方亮晶晶的山脉,天灾降下的巨大源石晶体如箭矢般插入大地,折射出黄色的光芒。我从他的沉默中听到震耳欲聋的诘问。这是命运吗?为何它让人生而为人,却又令他们无缘那样的人生?为何永远都是无辜者的鲜血洗刷大地的罪孽?反抗命运的人,他的路又会通往何方?

我不知道。我无法回答。

 

他离开我们,朝相反的方向走。后来发生了什么,那也不再是我的故事。我只记得他的眼神,像燃烧着的源石,炽热明亮,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龃龉和訾诟。

那个男孩在我十四岁的旅途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,以至于不论我做出何种选择,我都会回到疑问的原点,我要往哪里去。我的人生,除此蹉跎之外,应当是有别的使命的罢。两年后,我的冰刃已经能切开雪狐的咽喉。漂亮,干脆,毛皮不沾丝毫血污。然而博卓卡斯替还是不让我持有半寸刀剑,像个固执而守旧的家长。

那些孩子则称我为姐姐,他们喜欢围在我身边,看六角形的冰花落在我掌心。只要我想,它就不会融化,像一个美丽的谎言。我变出晶莹剔透的狐狸和雾鸟,它们绕着篝火一圈圈打着转,带来远方的消息:一支感染者组成的武装力量在乌萨斯崛起。

谁也没有忽视这个征兆,然而也没有人率先理解其中深意。博卓卡斯替忽然怀有了心事,他欲言又止的神情,让我觉得似乎有事情要发生。一条道路在雪原上分岔。

久违的,我们来到亚纳河畔一处繁华的村落。这里约莫有三百户人家,早晚各有集市,初具小镇规模。一座高耸的教堂矗立在小镇中央。我带着孩子们敲响冒着炊烟的人家,他们没有多问,接纳了我们;士兵们则在林间空地里扎营。我拿猎来的狐皮和鹿角到集市上换取毛毡和棉衣,季马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呈给我一只橘黄色的水果。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果子,它鲜亮、橙黄,像一个浓缩的太阳,闻起来有一股清甜的蜜意。

他说这是橘子。我小心地切开,将橘皮剥得完整,留下一个空灯罩的形状。孩子们好奇地品尝着小小一瓣橘子,看见他们的笑容,我忽然觉得冬天离我远去了。

我就着橘子皮,上蜡,穿线,在底部放上一小块白蜡,做成一盏小灯笼。我提着小灯在帐篷营地里走动,展示着我的作品。

明亮的叶莲娜!季马笑道。我看见博卓卡斯替也在他的长剑背后温和地笑着。

好看吗?我问道。

好看。他答。你喜欢这里吗?叶莲娜。我们可以再停留一段时间,等冬天最冷的时候过去再走。

那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冬天。博卓卡斯替借用铁匠的作坊,为我打了一柄长剑。铁是玄铁,他一直留着,行军途中马匹暴亡、士兵丢弃辎重的时候都舍不得扔掉。他将握手做得贴合我的手掌。每天清晨,我早早起床,提着剑去往山林里,照着博卓卡斯替教导的那样练习剑招。源石技艺于我已然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就像我的生命,和我的死亡,它会派上用场。

不久,乌萨斯的铁骑兵悄然而至,他们自亚纳河解冻时上路,初春追上我们的踪迹。博卓卡斯替预言这是一场苦战。

他照例留下两个士兵照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,然后,他对其余追随他的人说,假如我们拼劲全力,也许会有一线希望。我不强求,追随我,你们仍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。但我们的每一场胜仗,都是对帝国的复仇。

他的话很平稳,镇静,他不是靠声嘶力竭的呼喊来打动人的。那些追随他的人,想必也看出这一点。他们信奉怎样的神明?如何在风雪中穿梭仍不改虔诚?

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嵌在墙壁上的篝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长廊的拱壁上。他像是要回头,但只是最后在门口停了一下。我记住了那时的他,在石门框里他的轮廓,长鹿角狰狞又悲伤的杵着,那是命运抗争者的姿态。他走上一条自我牺牲的道路,从他踏上冰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,他冷的血,热的心,燃烧着浪漫悲剧的灵魂。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行走在风雪里。我闭上眼。他的影子在空白的虹膜上停留了一会儿。我再睁开眼,他已经不见了。

天色渐暗,我推测他们已经去了一个钟头。我坐立不安,吩咐孩子之中最年长的照看好弟妹,带上剑出了石堡。平原上他们没有优势,因此博卓卡斯替将骑兵引入丛林里。我赶到的时候,季马的盾牌被一个骑兵的马匹踹飞,他顿时拔剑抵挡,而长枪已经刺穿他的胸膛。

我听见那几乎不属于我自己的声音,在山林里大声回荡着,不!

凛风拂过松涛,卷起层层落叶。针叶在寒流的裹挟之中,有如万千尖锐利刃,我举起双臂,重重地将它们向前抛洒。一时之间,只闻风声。我闭着眼,空气里霎时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,我颤抖的双手想要握住长剑——博卓卡斯替捂住我的眼。

不要看。那不是属于你的战争。

他的手触碰到我的皮肤,开始结冰。我试着推开他,然而,他一如既往不容易撼动。

让我看,我说,我不害怕。

我不害怕死亡,那是神的生命。但我害怕失去。死亡降临在我爱的人身上,比它降临在我自己身上更让人难以承受。

他宽阔的手掌横在我眼前,遮挡住尸横遍野的战场,像一层脆弱的冰面。那是最后的伊甸园。

 

我们把季马和其他死去的同伴埋在白桦林里。风卷着针叶向四面八方推开。我指挥冰和雪,落棺处,一座透雕的墓碑陡然耸立。它沉默,巨大,朴实而悲怆,更重要的是,那些名字,只要我活着,就不会消失。

不久后,我们残余的队伍抵达叶尼塞河的港口。白马上岸时,已是掌灯时分,港湾里的酒馆亮起灯光。士兵把武器藏在斗篷下,他们刷洗马匹,晃荡着空空酒囊,热切地私语,今晚我要喝个烂醉,来吗?

正有此意。另一个回答道。

我搓着手,跟他们一起进去,我说,波利干金。

小姐,这酒很烈。酒保给孩子们端上牛奶,也想让我接受他的好意。

我看了他一眼,我知道,可是我很冷。

我敢说,如果我是男孩,他们就不会这么和我说话。

酒精燃烧着我的五脏六腑。朦朦胧胧之时,我好像睡了过去。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温暖,和煦,阳光长久地照耀着这片永远冰冻的大地,醒来时我十分恍然,也忘记究竟梦见什么。

博卓卡斯替坐在我床边,他仍是在小心打磨着他的剑。这让我安心。

我做了一个梦,他说。我把头枕在他的膝上,他微笑着,抚摸着我的长发。

是什么?

你相信吗?他问我,以一种我从未听过、如梦似幻的口吻说道,我梦到有一天冬雪初融,春风拂来。

叶莲娜,我梦到年华将逝,一切终返。

 

 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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